2015年9月1日
一、“蒜都”崛起
2012年12月下旬,我去金乡住了几天,在该县文联主席郑宏图先生的帮助下,采访了一些政府官员、蒜商、蒜农。到那里,我发现了一个奇怪的方言现象:当地人把吃晚饭叫作“喝汤”。晚上如果有人向我打招呼,经常这样问:“喝汤了不?”
我查了查资料,原来不只是金乡,在鲁西南、河南的许多地方,直到陕西关中一带,都是这样说。
前几年,我为了写作长篇小说《双手合十》,多次到寺院参访。在庙里住时,晚上有和尚问我:“药石啦?”我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请教了一番才得知,原来僧人把晚饭叫“药石”。佛教刚传入中国时,僧人们按佛祖所订规矩,过午不食。唐代百丈怀海禅师提倡“农禅并重”,“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禅僧终日劳作,体力消耗大,所以就开方便之门,晚上也进食,只不过称之为“药石”。《黄檗清规》讲:“药石,晚食也。比丘过午不食,故晚食名药石,为疗饿渴病也。”
这是孤陋寡闻的我所了解到的晚饭的两种别称。禅僧们改叫法,是为了应付佛规,“疗饿渴病”;中原至关中一带老百姓改叫法,是为了什么呢?
有两种传说:
其一:
元兵占了中原,忽必列为集中粮食富国强兵,让老百姓改每日三餐为两餐。可是,人们过去每日吃惯了三顿饭,突然改成两顿,晚上就撑不住了。有个叫王二的小伙子,干了一天活儿,天黑回到家,肚子饿得实在难受,就搭锅烧水,想偷偷做些稀米汤解解饥。然而水刚烧开,还没下米,就被监管的元兵发现。元兵把他绑走,第二天送到忽必烈帐中。忽必烈听说王二偷吃夜饭,便喝令推出去把头砍了。王二听了大喊:“冤枉呀!冤枉!”忽必烈听他连连叫冤,便上前问他“咋个冤枉啦?” 王二说:“大王叫百姓改餐省粮,小民从没违抗。昨晚只是烧了点开水,想解解口渴,并没有给锅里放米,咋不冤枉呢?” 忽必烈心想,砍了王二真是冤枉他了。他以水解渴,是个办法,这样省了粮又充了饥。于是就把王二放了。打这以后,忽必烈就允许百姓晚上烧汤喝。从此,人们就把晚饭叫作“喝汤”。 其二:
据传明朝永乐二年(1404年),朱元璋第二十三子朱桱被明成祖朱棣封到南阳为唐定王。他穷奢极欲,横征暴敛,建造了豪华的王府和王府花园,仅王府宫殿就有800多间。南阳百姓满足不了王室的挥霍, 朱桱就强令百姓把一日三餐改为一日两餐,节余一顿饭的口粮上交王府。有位在王府花园修垒假山的老石匠,终日劳累,饥饿难忍,夜晚回家后就挖些野菜熬汤充饥。不料被在王府山上赏玩夜色的朱桱发现了炊烟,命人把石匠抓来,问他为何大胆违反禁令。石匠辩解说没有做饭,只是煮一点野菜汤。朱桱派人去揭锅查验,果然是野菜汤,石匠才幸免一死。以后老石匠每晚回家,都煮点野菜汤喝,人们纷纷仿效。为了躲避王府的追查,傍晚见面时都互致问候,问:“喝汤了没有?”
这两种传说,都把原因归结为强权的逼迫。
但是河南周口一带还有一种叫法,吃晚饭叫“吃剩馍”。这种说法一直延续到现在。吃晚饭的时候叫“吃剩馍时”,吃罢晚饭叫“吃罢剩馍”。我想,如果老百姓当年这样说给忽必烈或者朱桱,那是不允许的,还是违犯了禁令的。这种说法表明,过去老百姓对于晚上这顿饭,是能凑合就凑合的。
有的金乡人向我解释:之所以出现“喝汤”这种说法,其实是让贫穷逼的。过去,天灾频繁,战争不断,土地荒芜,田园萧条,百姓缺少粮食,不得不把一日三餐改为两顿。到了冬季,日短夜长,天寒地冻,晚上就烧一点热稀汤喝喝。久而久之,有了喝汤的习惯。
我认为,这应该是最接近事实的一种解释——那时的老百姓就是不吃晚饭,只喝一点稀汤。后来,粮食有了,稀汤可能变成了米饭、面饼,可是人们说溜了嘴,改不过来,因而至今还是“喝汤”。
金乡,东汉建武元年置县,以境内有金多山而得名。它位于山东省南缘,在微山湖西畔,与江苏的丰县接壤,总面积886平方公里,耕地82万亩,总人口63.5万人。
在金乡县城东0.5公里,有个叫作莎岭的文化遗存,也叫春秋堌堆。该遗址为一椭圆形土丘,南北约150米,东西约200米,面积3万平方米,现在仅高出周围地面2-3米。莎岭北部有一断崖,1-3米为汉代文化层,3米以下为商周及新石器文化层,文化堆积最厚处约5米。
据考证,莎岭是原始社会末期,先民为免遭洪水吞没,筑丘而居之地。
这里地处鲁西南黄河冲积平原东部。历史上黄河每一次向东摆尾,差不多都会摆到这里。
汉武帝元光三年(前132),黄河决于瓠子口,东南流入巨野泽,又流入淮、泗,往东南流去,中间经历了23年之久没有堵塞决口,直到元封二年(前109)汉武帝亲临指挥,才堵塞了瓠子口,并建宣房宫于塞口上。汉武帝为此作“瓠子之歌”二首,其末句是“宣房塞兮万福来”。
然而,汉武帝的得意是短暂的,黄淮平原并没有迎来“万福”。此后,黄河还是频频决口泛滥,两千年中,黄河让鲁西南的地貌发生了巨大改变。著名的济水、濮水、瓠子河、汜水等河流,著名的大野泽、雷夏泽、盟诸泽、菏泽以及后来的梁山泊等湖泽,都被泥沙填满,从地图上抹去。只留下一条菏水(自清代改名“万福河”),今天还在金乡穿境而过,静静地向东流入微山湖。
因为长期处于行洪走廊,灾害频繁,加上耕作粗放,品种低劣,粮食产量极其低下。1931年,《山东各县农林情况报告》称:“金乡县以产小麦、大豆、高粱为主,单产100余斤。”这样的产量,让百姓吃饱肚子,何其难也!虽然,该县马庙镇出产一种小米,叫“齐头占金谷”,色泽金黄,性粘汤浓,悬而不浮,油而不腻,是明清两代贡品,与山东章丘米、山西沁州米、河北桃花米并称中国四大名米并且居首,被载入《辞海》;195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10年大庆时,周恩来总理曾用“金谷米”招待外宾,但是,这种名贵食物只产于金乡县马庙镇的马坡村,普通百姓是吃不上的。不但吃不上“金谷米”,连普通的粮食也难以吃到。早上、中午还可能吃上玉米面、地瓜面做的窝窝头,到了晚上,许多人只能是光喝汤不吃干粮。
穷则思变。这里实行农业生产责任制也是很早:1979年试点,1980年推行,1981年普及。
1985年初,县委、县政府召开大会,动员全县广大干部群众深入进行农村第二步改革,加快商品生产的步伐,全面振兴县农村经济。
郑宏图先生曾在县委宣传部当新闻科长,还长期担任过副部长兼《金乡大众报》总编。他告诉我,金乡县大规模种蒜,就是从“农村第二步改革”开始的。过去,农村也有种蒜的,但多数是自家食用,只把一些多余的“辫子蒜”拿到集市上出售,换一点钱,算不上商品生产。从1985年起,因为政府的引导,也由于群众知道了一笔账:种一亩蒜,收入可以赶上5亩麦子甚至更多,于是,许多农民告别了“一麦一棒(玉米)”的传统种植习惯,在每年“十一”前后本来是种麦子的季节,到地里摁下了一个一个的蒜瓣儿。等到大蒜即将收获,套种上棉花。或者在收完大蒜后,种玉米,种瓜菜。
《金乡县志》上有一份《历年主要作物面积产量表》,从1949年开始记载,原来只有三项:小麦、玉米、棉花。从1985年开始,新增了大蒜项目。这一年全县种蒜27392亩,产量2607万公斤。到了1989年,全县大蒜种植面积增加到141495亩。这个规模,当时在全国是头一份了。
郑宏图向我讲了一个人,这人姓刘,被称作“金乡大蒜第一人”。他在县外贸公司工作,鼓动他的村子化雨镇东刘村种蒜,并组织出口,引进新蒜种,为金乡大蒜生产起到了带头作用。
最早种蒜的,还有鱼山镇崔口村。该村党支部书记韩允其带领村民种蒜,建冷库。在这个村的带动下,县城西面的鱼山镇、马庙镇,很快形成了大蒜产区,并且在通往菏泽的346省道两边形成了一个长达十多公里的大蒜市场。
而后,大蒜在全县各个乡镇的土地上落地生根。
1992年,金乡大蒜已经种到了20万亩,总产量达20万吨。为了大张旗鼓地为金乡大蒜造影响,找销路,金乡县委、县政府组织了“大蒜进京活动”:用10辆解放牌大卡车满载大蒜,车身上挂着“金乡大蒜畅销世界”、“金乡大蒜驰名中外”等大幅标语,于5月24日开进了北京大钟寺农贸批发市场。
1992年,在首届中国农业博览会上,金乡大蒜荣获中国白皮蒜类唯一最高奖——银质 奖。从这一年开始,金乡县各级领导更加积极地引导农民广种大蒜,总面积一年比一年增多。对于金乡大蒜的宣传与推介,更是搞得有声有色。
1996年3月,金乡县被国家正式命名为“中国大蒜之乡”。时任县委书记杜昌文讲:“要把金乡大蒜这个名字喊得天崩地裂,妇孺皆知,让全国人一看见大蒜就想到金乡,一提金乡就想到大蒜。”
他们成功了。从那时起,大蒜的名声越来越响——
1996年1月,被中国名牌产品认定暨明星企业评选活动组委会认定为“中国名牌产品”;
1996年10月,获得农业部A级绿色食品证书。
2000年,在国家工商总局注册了“金乡大蒜”证明商标;
2001年,金乡成功地举办了首届中国大蒜节;
2002 年,成功举办“WTO与中国大蒜产业化论坛首届年会暨大蒜科技成果博览会”,
2002年,以种植面积最大县获“基尼斯世界之最”奖牌及证书;
2003年1月,获准使用“无公害农产品标志”;
2003年3月,获国家质检总局认证的金乡大蒜原产地证明标记。
2011年2月5日,欧盟委员会发布公告,对“金乡大蒜”开始实施地理标志保护。这是我国继龙口粉丝、龙井茶、平谷大桃之后第四个受到国外官方地理标志保护的产品。“金乡大蒜”地理标志品牌迈向国际化。
金乡大蒜,给周边地区带来了巨大的示范和带动作用。临近的巨野、成武、鱼台、单县、东明、嘉祥等县,以及与金乡接壤的江苏丰县,20年来一直追随金乡县种蒜。有的县提出口号:“一人一亩蒜,赶上金乡县!”巨野、丰县的一些乡镇,还给农民下达指令性种蒜任务,种蒜季节之前派干部到各家各户检查是否备足了蒜种,没有备蒜种的给予处罚。于是,一个“金乡大产区”就形成了。
在这个大产区,金乡的大蒜面积基本稳定,全县每年种蒜达60万亩左右,产量达70万吨。而周边地区就波动较大,多是盲目跟风。看见大蒜挣钱,下一年就多种一些;看见大蒜赔钱,下一年就少种或者不种。但不管怎样,这个大产区无论面积还是产量,在全国都是一个巨大的存在。据估计,每年大约在100万亩左右,占到黄淮平原大蒜总面积的三分之一。
更重要的是,这个大产区,多年来一直以金乡为交易集散地。尤其是现货,大多到这里卖,在这里存,从这里发往中国和世界的各个地方。不只是金乡大产区,全国许多地方的大蒜都到这里交易,据金乡县商务局提供的资料显示,金乡大蒜每年外销量达130万吨。有人甚至说,这里的大蒜交易额,占到了全国的80%以上。
中国在世界上是大蒜主要出口国,金乡又是中国大蒜的主产区,所以许多大蒜都从这里发往国外。早在1996年,金乡大蒜出口量就占到全国的70%。我女儿婆家是广州,她的大姑姐经常从广州飞到金乡,采购一批大蒜,经青岛发往中美洲的岛国特立尼达和多巴哥,让她丈夫在那里销售。更多的时候,是她打电话委托金乡的经纪人,让其代为代购、发货。据她讲,把金乡大蒜运到国外,蛮赚钱的。
现在,金乡县拥有自营进出口企业138家,产品出口到160多个国家和地区,2011年金乡大蒜加工出口创汇达7亿多美元。所以,金乡的蒜价,左右着世界大蒜的价格。有一位大蒜经销商说:“这里就是个大蒜销售中心,世界各地都看这个地方,这地方一涨世界各地都涨,这地方一掉全世界都掉。” 金乡称作“蒜都”,名副其实。
二、大蒜,银子
2009年11月,大蒜头一回成为全中国乃至全世界的话题。
在这个月里,《21世纪经济报道》、《第一财经周刊》先后报道:蒜价暴涨40倍,金乡有装卸工炒蒜成百万富翁,煤老板及温州资本参与炒蒜……这些消息,引发更多媒体关注蒜价,连地球另一面的美国人,也在《华尔街日报》上看到了《中国大蒜市场投机味正浓》的报道。
2009年11月26日,中央电视台《经济半小时》播出了一次节目,题为《游资疯炒大蒜:装卸工一笔净赚50万》,在全国引起了强烈反响。
节目一开始,央视记者以金乡县的一个大蒜销售点为背景,手拿话筒向观众报道:
“我现在所在的这个地方就是中国大蒜之乡——山东省金乡县,中国市场上销售的大蒜有四分之一来自这里,在这个大蒜销售点,我从老板那里了解到,这袋红蒜有40斤,去年价格低迷的时候它的价格是3块5毛钱,而现在,它的价格已经涨到了120块钱。”
在这期报道里,有一个突出的事例:一个名叫刘军的,本来负责给大蒜加工厂拉货,今年年初,他在听说大蒜价格即将上涨的消息后,决定参与一把,就又贷又借,东拼西凑了40万元,以每斤2元左右的价格收购了300吨大蒜,几个月之后,这批大蒜的总价从40万元暴涨到了96万元。刘军转手一卖,在还清所有的欠款之后,还净挣了50多万元。
在央视这次报道之后,中国的时髦用语便出了“蒜你狠”这个新词。随着“蒜你狠”现象的持续发酵,媒体继续跟进。半年后,2010年5月13日,《第一财经日报》又报道:《倒卖大蒜创暴富神话 有人获利过亿》。记者写道:
巨大的价差在去年成就了金乡县一大批富翁。金乡县城郊一个村支部书记如是向记者描述:“近来金乡买车的人很多,一天有40辆左右的私家车开到金乡。4S店对金乡的买主也高看一眼,因为他们都是一次性付现款。”
虽然这些人买的一般都是10万到20万元的中档车,但这对金乡这个鲁西南县城来说,档次已经不低。
在金乡,有着通过收蒜获利过亿元的“传说”。上述邵姓经销商告诉记者,有一位广东姓吴的老板,在去年收购了8000万元的蒜,收购价最高在1.5元左右,而他在金乡租有冷库进行储存。虽然不知道他出手大蒜的价格如何,但如果按照4元价格出手,获利也在亿元以上。
我在金乡采访时,曾向许多人核实这些报道的真实度。他们讲,有的是事实,有的是望风捕影。但是,在“蒜你狠”的时候,确实有很多人挣了大钱。当然,在“蒜你贱”的时候, 也确实有很多人赔掉了裤子。
当时媒体在报道“蒜你狠”时,一再提醒蒜农蒜商要注意防范风险,著名主持人白岩松曾在节目中一脸严肃地劝告炒蒜者“悠着点”。然而,不止一个人告诉我,因为做大蒜生意太刺激,太暴利,所以干过这一行的人,很难再去干别的行当。
“不发大蒜财,枉为金乡人”,这是金乡人经常说的一句话。现在,全县有6万人的购销队伍和3万多户大蒜运输专业户。因为大蒜之都的缘故,金乡县的宾馆、餐饮等服务业也特别发达。据统计,全县农民80%的收入来自大蒜产业。
因为大蒜生意挣钱,让众多从不经商的人也暗暗心动,一些工薪阶层如公务员、教师、医生、警察等等,都当起了“业余蒜商”。他们或者单干,或者与人合伙;或者建冷库存蒜,或者做大蒜生意;或者做现货,或者做期货,大都沾了一身蒜味儿。
工薪阶层之外的人,兼职做大蒜生意的也为数不少。我2012年底去金乡时,坐过三次出租车,每次上了车就问,师傅做蒜了没有。结果怎样呢?三个司机都做。他们虽然把开出租车当作主业,但常年盯着大蒜市场,经常去看看行情,向行内人打探打探信息,而后决定自己做不做、怎么做。
第一位司机有三十来岁,做过好几年,没有太多的本钱,小打小闹。2012年与人合伙做,新蒜下来时,一斤4.5元买了一些,刚买到手发现跌价,没敢入库,匆匆忙忙卖掉,一斤2.7元,一下子赔了一万多。
第二位司机是一位年轻人,他与人合伙,2012年挣了9万,一人分得4.5万。他向我讲,他哥专业做蒜,天天在家里守着电脑做期货,今年没弄好,赔了不少。
第三位司机是一位中年人,他说已经做了多年大蒜生意。那天下午我本来想到南店子街转一转的,听他这么说,我决定取消原定计划,听他谈谈。我向他讲,我想写一本关于大蒜市场的书,你能不能找个地方停下车,咱们说说话。耽误了你的生意,我会补偿你的。他点头答应,就把车开到一个僻静的街边停下。
那个下午,在透过车窗照射进来的冬日阳光里,他向我讲了好多好多。
他叫张传立,做过煤炭生意,办过加油站,后来与人合伙开了一家蒜干厂,他只好一边开出租车,一边做大蒜生意。2012年5月底,他和四个人合伙,一人出50万,一共集资200万收新蒜。另外三个人,有“上班的”,有做生意的。他出的50万,其中一部分是借来的。金乡的新蒜刚下来时,蒜价天天涨,蒜农老是不卖,想卖更高的价钱,他们就去河南中牟收湿蒜,一斤一块多。拉回来晒干,一斤晒成七两。这个时候蒜价还在涨,但他们不动心,以每斤2.6元的价格卖掉。之后又买,又卖,最高卖到4元多。等到蒜价大跌的时候,他们收兵不干了。四个伙计算账,分钱,一人分到手18万多。
我恭喜他赚了大钱,他笑了笑说:“我是赚了,不过我这十八万算什么,前几年人家都几百万上千万的赚。”
接下来,他向我讲一件做蒜发财的真人真事。
他说,有个老王,是金乡本地人,前些年就做蒜,经常坐他的车。老王头几年不顺,把钱赔光了,还欠了账。2008年,大蒜一个劲掉钱,最后掉到了一斤九分,老王决定下手抄底,赌上一把。可是他没有本钱,就找一个最要好的朋友借了5万。还想找大舅哥借5万,顾虑到大舅子媳妇难说话,没有把握,就跟老婆讲:你去找你哥借钱去,借来5万,咱们还做夫妻,借不来的话,咱们就离婚!
老婆见老王说得认真,哭哭啼啼去了哥哥家。她知道嫂子的厉害,不敢直接找她,就找住在哥哥家里的娘哭诉,陈述借不到钱的后果。她娘觉得事态严重,就把儿子叫来说,看你妹妹,可怜巴巴的,你就借给她吧。儿子答应了,却没敢跟老婆大人商量,自己偷偷提钱给了妹妹。
老王有了这10万块钱,开始行动:他用0.11元的价格,以20%的定金,买下了两库蒜。有人笑话他,凭着九分的不买,偏买一毛一的。老王说,一毛一的品相好呀。别人说,什么品相不品相,就这个行情,孬的好的都得烂在库里!
可是过了年,蒜价就开始涨,老王在2.3元的价位上卖掉了他的蒜,又买,又卖,接连做了一把,一共赚了三百多万。
做完生意,他去还钱。拿10万给了朋友,可是朋友不要,说我借给你5万,我就收5万。他又带上10万去了大舅哥那里,一进门就给丈母娘跪下了,说:“大娘(金乡人对岳母的叫法),年前我想做蒜,怕借不来钱,就吓唬梅(老王的老婆),说借不来钱就离婚,叫你老人家生气了。”
老王把钱还给大舅哥,大舅哥也是只要5万。老王说,好,不给你,我给我外甥,给他当学费。就把10万全给了大舅哥。他大舅子媳妇在一边做顺水人情,做生气状,责怪丈夫不该瞒着她:“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我能不借给咱妹妹钱吗?别说五万,十万我也拿!”反正是皆大欢喜。
老王还上钱,在县城买了一套房子,还买了一辆车,是“马六”。张传立说,老王搬家的时候,他去“温锅”,吃了一顿喜酒。
那天下午,张师傅还向我讲了大蒜行业的好多事情和他的人生理念,让我收获颇丰。
结束谈话时,我看看手机,时间过去了一个半小时。我让他送回宾馆,下车时给了他50元钱。他不要,我坚持让他收下。
张师傅讲的这种“暴富”故事,我在金乡听到了好多好多。
正因为做蒜太刺激,太暴利,所以商人们一入此行,就不愿再干别的。即使赔掉了裤子,也想在大蒜堆里把裤子捡回来。还有人说,蒜商们只有在两种情况下才离开这个市场:要么老得爬不动了,要么赔得没有钱了。
许多年来,在南店子大街的一个十字街口,始终有一群人站在那里,少时几十,多时数百甚至上千。这些人多是大蒜经纪人。他们一头联系着储存商,一头联系着买家,主要是帮客户做大蒜生意,赚取佣金。行情好时,经纪人论吨收取佣金,根据大蒜的品质,有时10元一吨,有时20元一吨。生意最火时,一人一天能挣上千元。当然,有的经纪人不讲道德,“割耳朵”,两头瞒,对这边报一个价,对那边报一个价,会挣得更多。行情差时,他们只能论批收佣金。有时成交一批货,不管1吨还是100吨,客商只给经纪人十元二十元的吃一顿包子。有时两三个经纪人共同促成一桩生意,连吃包子的钱都不够。虽然赚不到钱,但经纪人们不能不做,因为很多客户都是老关系了,这个关系需要维持。金乡的大蒜经纪人到底有多少?谁也说不准,因为他们一半是农,一半是商。据说,有门面的职业经纪人上千,加上非职业的,大概有几千之多。
我发现,金乡县城,和全国任何一个县城都不一样的地方,是城里城外有好多的冷库。南店子“大蒜华尔街”,两边就有不少。从县城出发,无论沿着哪一条大路走,都会看到路边的冷库一座挨着一座,走出好远还有,几乎与下边乡镇的冷库群连成一线。
我看过有关资料,至2012年底,金乡县恒温库1300余座,贮藏能力达150万吨。有人说,世界上最大的冷库群就在金乡。
金乡的冷库,出现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主要是为了贮存蒜薹、蒜头。有了冷库,5月份下来“隔宿烂”的蒜薹就能存到过年再卖;有了冷库,本来只是“夏眠”三、四个月的大蒜,可以在零下三度的恒温里睡上半年甚至一年而不发芽。这样,大蒜就能由一季销售改为常年销售。所以,金乡本地人和一些外地商人,或者独资,或者合资,纷纷建起冷库。因为一个冷库只有一个门,里面经常是黑古隆咚,他们很形象把库叫“洞”,进库叫“进洞”,出库叫“出洞”。冷库老板对人讲他的冷库有多大规模,就说他有几个“洞”;蒜商向人讲,他存了多少大蒜,也说存了多少个“洞”。
这种“洞”,现在每建一个至少投资50万元,能存500—1000吨。用两个人管:一个管出库入库,一个看表,也就是负责控制冷库温度。为客商存蒜,每吨每月收取300元贮藏费,去除电费、人工费等等,纯利大约是三分之二,一个洞每年至少有大约8万元的纯收入。这些冷库老板,除了代人存蒜,赚取贮藏费,还时常直接收蒜,自己存库。
前些年,由于冷库如雨后春笋一般出现,导致金乡电力供应高度紧张,一度出现停电断电现象。“冷库没有电,大蒜等着烂”,老板们急了,一起去县政府上访。县政府与供电公司紧急采取措施,才保证了电力供应。
我在城西徐楼村采访,听该村女支书周秀荣说,他们村534口人,460亩地,除了将95%的土地用于种蒜,几乎家家都有冷库,最差的,也与人合伙,在冷库中占有股份。有一个叫徐雪原的,光他自己就有9个“洞”,在县城买了两套房子。在徐楼村,如果没有二三十万的存款,这一家就是“穷人”了。
周秀英的丈夫叫徐自然,开着一家“大自然贸易公司”,有两个“洞”。但他不止做大蒜生意,还做辣椒,加工后出口韩国。2012年,他又在金乡县刚规划的食品园区内新建“山东斯米达食品有限公司”,投资将近一个亿,却没用贷款,全用自有资金。
金乡县有个很有意思的现象:好多村名都有“楼”字,光是县城四周,就有十来个。我想,这代表了当地百姓祖祖辈辈的一个愿望:住上楼房。不过,直到今天,因为种蒜和做大蒜生意,许多村民才真正盖起了楼,美梦成真。
除了冷藏贮存,金乡的大蒜加工业也是一棵摇钱树。鸡黍镇有一位农民叫张来运,1981年,因为夏粮(小麦)收了1.2万斤,秋粮(玉米等杂粮)收了1.4万斤,向国家交售余粮 1.1万斤,现金收入1万多元,得绰号“张四万”。这人成为金乡县的典型,当了省人大代表、省劳模,省政府有关部门曾送给他一头母牛。金乡大蒜大面积种植之后,蒜商们都为大蒜到了秋天会生芽而发愁,张四万在1995年建了一座辐照厂,用钴60射线照射大蒜,不让其生芽。据说,那个辐射源在一个井中,大蒜通过传送带经过那里接受辐射。这么一照,大蒜果然“死了心”,秋风再怎么强劲也吹不醒它了。解决了这个问题,蒜商们纷纷拉上大蒜找他,厂门口的车辆排成了长队,来自河南、江苏两省的也很多。“张四万”干了五六年,资产过了千万。后来,据说一些大蒜进口国从中国大蒜中检测出了异常,不肯进货,这种加工技术便被有关部门制止。
前些年,金乡曾经建起了好多蒜干厂,就是把大蒜洗净、切片、烘干,或内销,或出口,将一季销售的大蒜变成多年销售,好多人因此发财。但是,这样的加工造成了严重污染,搞得那条万福河臭气熏天,连河边的青草都死了。政府觉得这样不行,2008年下手整治,把这类没有污水处理设备的厂子全部关掉。
现在,金乡的大蒜加工业已经上了层次,求精求深,研发并生产高科技含量、高附加值的高端产品。全县大蒜贮藏加工企业已发展到700多家,年加工能力60多万吨,开发的大蒜素、大蒜油、黑蒜制品、大蒜胶囊、大蒜素注射液等40多种高端产品打入国内外市场。
由于大蒜生意需要大量资金,在金乡,民间信贷也很发达。有专门从事放贷的,也有兼营的。一位蒜商,如果在某一家冷库存上几年大蒜,有了良好信誉,资金短缺时可向冷库老板借钱,用蒜抵押也可,不用也可。这种借贷,利息在二分至五分不等。
在一些人看来,大蒜行业的角角落落都是钱。徐楼村有个人叫徐前进,前些年做萝卜干生意,让客户坑了,那年过年没有钱,只好流着眼泪接受政府发的“救济”。但他不灰心,到处找门道。他发现,冷库搞大蒜加工,削下的“蒜底”(大蒜底部)扔了可惜,就去收集起来,烘干后卖给饲料厂,结果发了大财。后来有不少人都学着他做,他就改行,建起“前进机械厂”,专门生产“蒜底烘干机”出售,一年纯利达到500万元以上。
有一个邳州人,人称大老李。他早先在家乡收破烂,那年钢铁掉价,他赔了大钱,在家呆不下去,跑到金乡收起了“大蒜破烂”:把人家加工大蒜扔的一堆堆蒜皮收集起来,到风口上扬光蒜皮,获得一些遗留的蒜瓣,拿去卖钱。就靠收这样的“破烂”,大老李在金乡立住了脚跟,先是租门面代人收蒜,后来直接做蒜,现在有资产300万元。
外地人来金乡捞银子的,东北人最多。
周秀英讲,前几年有个东北人到金乡,只带了一万五千块钱,做了几年,现在已经有几千万了。
另一个东北人过来,发现做大蒜有风险,遂做起另一种生意:冷库、公司开业时,他去送礼花。结果,一年挣几十万。
当然,也有一些人在金乡栽了跟头。有一来自黑龙江的哥们,前些年带了上百万的资金,来金乡要发大蒜财,结果赔得一干二净,只好在这里当起了装卸工,给人扛蒜袋子,至今没能翻身。
在金乡街头漫步,耳边频频有东北口音响起。这些东北人,有短期停留的,有长期居住的,大多是为蒜而来。我在山禄大蒜市场见到一个中年妇女,操东北口音,专搞物流,将金乡大蒜、蒜薹、圆葱发往哈尔滨。她说,在金乡搞物流的,东北人老多了。
我在金乡采访时,老婆跟着去玩。有一天晚上我俩吃完晚饭,用金乡话说是“喝了汤”,到县城中心广场上散步。看见有许多人在那里锻炼身体,光是跳健身舞的就有好几个群体。其中最大的一个群体,几百人排着四列长队,随着音乐边走边做动作,简单易学。问旁边的人,这叫什么舞,人家说,叫僵尸舞。我来了兴趣,就和老婆跟在队伍后面,也成为两具“僵尸”。跳了半个来小时,我正跳得高兴,周身通泰,舞蹈却结束了。问一个跳舞的女人,金乡从什么时候有了这种僵尸舞,她说,是去年一个东北人在做蒜,白天忙生意,晚上到广场跳这种舞锻炼身体,有好多人跟着他学。后来那个东北人走了,却把僵尸舞留在了金乡。
金乡作为一个农业县,外来打工者数量之多,在中国的北方十分罕见。这些打工者,是“头巾女”和“大衣哥”。
这两个群体,是来挣散碎银子的。
我在金乡时,不止一个人向我讲过:“大衣哥”朱之文以前在金乡打工。
2012年6月2日上午,第七届金乡大蒜节开幕,草根明星刘大成和朱之文登台献艺,二人都在现场道出了自己与蒜乡的渊源。
刘大成出生于济宁市中区安居镇南刘村,离金乡县城有四十公里。他说,他十来岁的时候就和父亲一同下地种蒜,收获之后一同到金乡卖蒜。现在他家还种着2亩大蒜,今年大蒜价格上涨,现在鲜蒜一斤在3元钱左右,可是他家的蒜却卖早了,1元一斤的时候就出手了。“愁得俺娘两天没睡好觉!”刘大成说到这里,现场观众捧腹大笑。
朱之文这天没穿军大衣,穿着白色西装。他满怀深情地讲:“俺跟金乡不见外。俺老家是菏泽单县,跟金乡是邻居,前几年经常来金乡打工。”他唱了一曲《滚滚长江东逝水》,又说:“俺在金乡呆过很长时间,说起回家,金乡也算俺的家。”于是,又献上一首曾在央视春晚唱过的歌曲《我要回家》,全场掌声雷动。
我在媒体上了解到,2012年12月3日,在山东电视台大型全明星公益选秀活动《王者归来·因为爱》的录制现场,朱之文把他的大衣拍卖了51.8万元后,又以个人的名义捐出10万元。
朱之文不穿大衣了,但是在金乡还有好多的“大衣哥”,他们多是来自外地。
我第二次去金乡采访,发现有两个地方是“工夫市”,各站着一群“大衣哥”:一是南店子街口;一是城西鱼山镇。那时刚下过一场大雪,寒风凛冽,他们每人都穿一件黄大衣。我下车后,他们立即围过来问:老板,觅人?
这个“觅”字我懂。在我家乡莒南,过去给财主家干活的人就叫“觅汉”。
得知我不觅人,他们的脸上现出失望神色。我问他们收入怎样,他们摇头道:“不管。”这句“不管”,就是“不咋样”的意思。他们说,这个季节活少,工钱也低,一天才挣百十块钱。在新蒜入库的季节,他们一天能挣三、四百。我听说,有一位来自黑龙江富余县的“大衣哥”,人称“小波”,硬是靠扛蒜袋子,在县城买了楼,另外还买了一辆20多万的车。
当然,无论是淡季,还是旺季,他们都是出大力的。我去看过冷库,存蒜的铁架子有十几层高,一直顶到天花板上。在新蒜入库的时候,“大衣哥”们要忍受着高温,脚蹬铁架子分层站立,抛接着80多斤重的蒜袋,把每一层都装满。说他们用汗珠子把地面淋湿,一点不算夸张。
“大衣哥”扛袋子,“头巾女”则有一部分在冷库加工大蒜。蒜商们买进的大蒜,只在地头剪杆、削胡,搞了些粗加工,入库前,要进一步剪掉多余的蒜杆、削去蒜底,去皮,分级。如果是出口的大蒜,还要按照外商要求,装进一个个小网袋,每袋装几头,到了外国直接进入超市。搞这些加工,多是雇用妇女,每人每天大约付一两百元工钱。这些妇女为了遮尘,干活时都围一个头巾。
在“大衣哥”和“头巾女”这两个人群中,有不少是夫妻一起来的。有一个人叫王庆友,五十来岁,原在内蒙鄂尔多斯工作,和老婆双双下岗后来到金乡,至今已经六年。两口子就靠在此打工,供两个孩子上完了大学,女儿2012年考上了博士。老王的父亲中风偏瘫,两口子还用打工所得为其治病。
单县有个孙正美,也是两口子在金乡打工,一年挣七八万。儿子考上了新疆一所大学,放了假也来帮父母干活。孙正美现在已是小头头,带着一二十个单县老乡在一家企业常年干活。
更多的“头巾女”,出现在金乡农村,在一块块蒜地里。
我第一次见“头巾女”,是第一次去金乡的时候。我见一块地里有人拾蒜,就下车走了过去。
这块地里有十来个人,其中只有一个中年男人。我很纳闷:这里怎么像集体化的时候那样,成群结伙地干活呢?问过那个男的,他笑了笑告诉我,除了他和老婆,另外那些妇女是觅的人。我问那些妇女是从哪里来的,她们笑着问我:你看俺是哪里的?我说,看不出来。雇主的老婆告诉我,她们是从鱼台县来的。那里种稻子多,这个时候正好没有活儿,就到这里打工。因为鱼台女人干活的时候喜欢戴头巾,所以当地人看他们是戴头巾还是戴斗笠,就能看出她们是鱼台的还是其它地方的。
那些鱼台女人,在三十岁到六十岁之间,大多粗皮糙肉,正手脚麻利地捡拾蒜头。捡满塑料盆,就倒进用钢筋架撑起的尼龙网袋里。
我问一个妇女,干这种活儿,一天能挣多少钱。她用下巴指着旁边一位妇女道:“你问俺老板。”那个胖乎乎的“老板”立即向我一笑:“不告诉你,这是商业机密。”一群女人哈哈大笑。
我猜想,这个老板,其实就是个领头的,由她向雇主领活儿,谈工钱。
后来,我在采访中多次听人讲到这个群体。有人说,十几年前,金乡人种蒜都是自己干。但是种蒜这个活儿实在太麻烦,要把一个一个蒜瓣儿摁到土里埋起来,而且要让芽尖朝上(就因为种蒜芽尖必须朝上,农机部门研究了多年,也没能成功造出大蒜播种机),费时费工。那年马店某村有个人忙不过来,就让外县亲戚过来帮忙。那个亲戚过来发现,这里种蒜太需要人手了,就问别的人家要不要人帮忙,需要的话,他可以从家乡叫人过来。于是,一些人家就让他找人帮忙,种完蒜,当然付了工钱。当时那些觅人的主儿,都有些不好意思,因为他们想起了旧社会,觉得自己跟过去的地主一样,成为“剥削阶级”了。
但蒜农们脸上的羞容,很快被商品生产的钢铁逻辑抹去。他们迅速转变了认识,觉得觅人这件事情,对自己,对打工者,都是有利的,谈不上谁剥削谁。那些外乡人,在家闲着也是闲着,给他们提供挣钱机会,有什么不好?
于是,金乡蒜农觅人干活成为常态,成为习惯。每年到了种蒜的时候,到了提蒜薹的时候,到了挖蒜的时候,周边几县,像鱼台、嘉祥、巨野、成武、单县,甚至河南、安徽一些地方,都有农民到金乡打工。还有的人,来自更远的地方。
这些打工者,有男有女,成群结伙,每一伙都有“老板”,负责和雇主讨价还价,结算工钱,协调各方关系。每年到了大忙时节,金乡县城和各个乡镇都有“工夫市”,也就是劳务市场。每天早晨四五点钟的时候,打工者就在“工夫市”站成一大片,等待雇主前去觅人。双方谈妥之后,“老板”就带上一帮打工者坐上雇主的车,去了某村某块蒜地。
他们干活,有时按天付钱,有时包工。后来,是包工的居多。种一亩蒜多少钱,收一亩多少钱,包给你干,不管你是多少人。无论收、种,雇主都有具体的要求。譬如说,有的规定,挖蒜要做到“三清”:将蒜刨下来,削掉胡子,剪掉蒜杆装袋。
我问过多位蒜农,觅人需要花多少钱。他们讲,现在比过去贵多了。按日工算,过去一天几十块钱就够了,现在至少一百。包工呢,过去一亩蒜的收和种只用几百块钱,现在都在一千以上,有时还要花到一千五六。
只是拔蒜薹(也叫提蒜薹。提,读音为dī)有另外的算法:要看当时的价格。蒜薹贵的时候,请人拔蒜薹要付工钱;蒜薹贱的时候,以蒜薹低顶工钱,谁拔了谁要;要是蒜薹价格进一步低贱,不光是赔上蒜薹,还要赔上工钱。因为蒜薹到了季节不能不拔,不拔会影响蒜头生长。
在蒜区打工是很辛苦的。种蒜,剜蒜,经常要爬着跪着,累得腰酸背痛。蒜区的雇主也很仁义,无论谁家觅人,都是管吃管喝。要炒菜,菜里要有肉。要给他们酒喝,给他们烟抽。当然,这些烟酒都是低档的,一瓶酒或一包烟也就是几块钱。
打工者,有的住在廉价旅馆,有的住在蒜农家里。曾经有一个例外:2003年非典流行期间,各村都按照上级要求,不准外来人进村,这些打工者只好住在村外野地里,由雇主送饭给他们吃。
背井离乡,出力流汗,这些“大衣哥”和“头巾女”都不容易。然而,他们为何要到金乡?还是因为到这里可以挣钱。一个忙季下来,十多天的时间,他们可以挣两三千元。
我在金乡人嘴里也听到过怨言。他们说,因为大蒜,金乡的人工费比外地贵好多。同样是种一亩蒜,在山东聊城的莘县只花300元,在这里是1000多。就是找个建筑工,也要比外地贵。
不只是金乡,在各个蒜区,雇人干活都是常见的。请看中国江苏网2013年5月21日的报道:
在邳州市宏通客运站,工作人员告诉记者,从5月18日起,客流量明显增加,主要是来自睢宁、新沂、东海、沭阳等地的挖蒜工,当地也称“起蒜”。 据了解,有着“中国大蒜第一镇”之称的邳州市宿羊山镇,平时每天的客流量在500人次左右,但近两天,仅站内售票就达到1200多张,比平时增加了一倍还要多。跑台儿庄南线(途经宿羊山)的徐师傅告诉记者,平时每天一般跑两到四趟,而这两天每天最少都得跑六趟,为了保证及时输送挖蒜工,客车的班次也由原来的 20分钟一班改成了五六分钟一班。 在邳州宿羊山镇,蒜农魏先生告诉记者,今年“起蒜”的价格比去年略有上涨,“起蒜”有两种计费方式,一种是包亩,即这一亩地的大蒜全部挖完的价格,2012年每亩价格400元左右,今年涨到了450元;还有一种是不包亩,干一天给一天的工资,2012年 一天100元左右,今年一天至少要130元。
这种挖蒜工,出门时可能会冒着生命危险。《齐鲁晚报》2013年5月24日报道:成武、巨野两县挖蒜农民,因为乘坐三轮车去外县外镇,三天之内出现两起翻车事故,死亡9人。
在“蒜你狠”的时候,大蒜产区可能还有另外一个群体出现:盗贼。大蒜收获之后,有一个晾干待售的阶段,在金乡县,几乎家家都有蒜垛,一般都在院外街边。有的小偷开着三轮车,到蒜垛边停下,趁主人不备,扯过蒜袋就往自己车上装,装上一些逃之夭夭。有的蒜农夜间睡在蒜垛边看护,小偷却做好分工:几个人将醒来的主人摁住,另外几人装车,等到小偷离开,主人望尘莫及,徒呼奈何。金乡县警方曾展开对他们的严厉打击,将打击成果公开展览,其中有一辆三轮车,上面装满了蒜,那是小偷连车带蒜一起偷走的。
还有的蒜农,种上了蒜却迟迟不见出苗,扒开看看,土里并没有蒜瓣儿。原来,因为蒜种太贵,有人就在夜间悄悄去扒来别人种下的,白天堂而皇之地种到自家地里。当然,这是前几年发生的事情,极其罕见,现在基本绝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