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1月1日

　　遭遇拆房抢粮的计生书记
　　梁发芾
　　上世纪九十年代，回乡下老家，碰到乡亲们最苦难，最无助的事情，就是计划生育。
　　有一次回老家，在快要上山的路口，遇到一位妇女，也是儿时上学时的女同学，她慌慌张张，原来在山口的路口放哨，看是不是乡里抓妇女去结扎的人快要进村了。她告诉我许多村子里发生的事情。原来乡里干部，组织一帮地痞流氓，忽然之间就来到村里，将违反计生政策的妇女绑到架子车上，拉到乡镇卫生院，说一不二开刀结扎。那些被雇来抓人的地痞流氓二流子，抓一个女人就可以得到若干的奖赏。很多女人背井离乡，跑了。也有跑不了的，在家里东躲西藏。怕乡上这些人进村抓人，她们就在山下路口放哨，一旦有抓人的到来，立即告诉乡亲躲藏。那时候，家乡话中特别发明了新词叫“计划”和“躲计划”。“计划”是委婉地表达做结扎手术，而“躲计划”则是躲到外地，避免强制引产，至于挨刀做结扎手术，那时任何一个乡下育龄妇女都躲不掉的。那时候不像今天，已婚妇女外出打工的还很少，只要是外出的，一定是躲计划去了。但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那些育龄妇女一旦逃走后，家里的老人就会遭殃，会受到各种各样的羞辱和折磨。在抓捕育龄妇女进行结扎的时候，有的地方甚至将要被结扎的育龄妇女的未婚小姑子抓去进行结扎手术。
　　计划生育是天大的事情。当时的标语在村子里随处可见：“若要富，少生孩子多养猪”，还有如“上吊不解绳，跳崖不拉人”，意思是因为执行计划生育政策而导致当事人上吊自杀，那就由他死去，干部决不解开上吊的绳子去救人；如果他要挑悬崖自杀，他跳就是了，工作人员也绝不会去阻止他。这样的标语，表现的是执行计划生育政策的坚决彻底不动摇。还有标语如：“哪怕血流成河，也不多生一人”等等，不胜枚举。
　　这样残酷的事情，后来落到我弟弟的身上。农村的弟弟生了两个女儿。老二自刚生下来就偷偷地藏到她的姥姥家。弟弟想要一个男孩，于是又偷着生了一个，结果还是个女儿。弟弟于是有三个女儿，成为超生户。在一个冬天，厄运降临到他。呼啦啦来了计生干部，带领一群地痞流氓，闯进弟弟的家。他们威胁、辱骂我年迈的父母。他们拉走了一圈羊，大概有十几只。拉走了能找到的所有粮食。拉走了家里的一台黑白电视机。拉走了家里的自行车和缝纫机。吃完了家里能找到的食物，还抢走了刚刚收获的几口袋葵花籽。家里如同遭遇土匪。
　　这是过年我回老家的时候，弟弟告诉我的。弟弟倾家荡产，几乎无法过年。弟弟怒不可遏，又没有什么办法。他天天诅咒乡里的书记，叫做苏某某。是这个苏书记，亲自布置了对弟弟家的洗劫。
　　大概六七年后，有一次，我回到老家所在的县，有朋友张罗，说县上的宣传部长请客，晚上可以一起坐坐。
　　那天晚上的饭桌上，东道主是当地的宣传部长，他姓什么现在我已经忘记了。还有一位，是宣传部的副部长，同时也是县广电局的局长，姓苏，大家叫他苏部长，又叫他苏局长。苏局长长还带了两个广电局的下属。一桌大概五六个人，在一个小酒馆的小包厢吃饭。苏局长不断地说，你们家的情况我很了解，你弟弟叫某某某，那年计划生育罚款，拉走了你家的粮食和一群羊。
　　我听到这话就有些奇怪。弟弟当年超生被罚款，家里被洗劫得一干二净，几乎不能过年。这位苏局长怎么知道的？我正在纳闷的时候，苏局长又得意地说，你们那村里的情况我熟悉得很。你弟弟就是我处理的。苏局长说着，还端起酒杯给我敬酒。
　　我忽然想起弟弟那时候痛切心肺地诅咒的那个人，那人不正是姓苏？莫非这个苏局长就是当年那个让弟弟倾家荡产的苏书记？在弟弟的叙述中，那个拉粮食抢羊群一声令下地动山摇的苏书记，应该是一个凶神恶煞一样的混世魔王，可是面前这个苏部长，身材瘦小，形容猥琐，难道这个苏局长就是那个苏书记？苏局长端着酒杯给我敬酒，我一时不能确认他是否就是那个苏书记，只好端起酒杯。他以一种表功的态度，面有得色地说，那年，就是我处理的你弟弟。你让我弟弟当年倾家荡产，你现在在我面前不觉有愧，反以为功，天下有这么无耻邪恶之人吗？我当时大怒，我准备将手中的酒泼到他的脸上。可是，我不能确认这个苏就是那个苏，尤其，这场饭局，是朋友张罗的，我得不看佛面看僧面。我强忍着愤怒，喝了酒。
　　苏局长仍然洋洋得意地讲述他当年抓计划生育的种种政绩。他仿佛觉得在我面前讲述他拉走我弟弟家粮食和羊群的事迹，是一件值得我感恩戴德的光荣之举。但我的愤怒显然被宣传部长看出来了。他就讲述他当年在抓计划生育时，将一个老太太屋子的门窗全部钉死的事情。这位宣传部长大概是想用亲身经历告诉我，当年抓计划生育是所有乡镇干部的分内工作，没有人有例外，除非他不想混了；我不应该由于苏局长拉走我弟弟的粮食而有什么看法。而苏局长却仍然乘着酒兴，说，我当年抓计划生育，有一件事把我吓坏了。我拆掉一家人的屋子，只剩下一个老太太的屋子，我拆掉了老太太屋子的门窗，结果那天晚上下了大雪。老太太差点被冻死。那次把我吓坏了。幸亏没有冻死人。他说，我当年要不拆这家人房子，我也可能被撤职了。
　　看着我不高兴，我的朋友也劝解说，计划生育是天大的事，乡镇干部要不拆人房子，就得丢头上乌纱。于是两个部长继续讲述自己拆房牵牛的种种壮举，大家继续讲各地处理计划生育的有趣故事。
　　吃完饭，在院子里要离开的时候 ，苏部长还过来和我握手。我实在忍受不了，就说，苏部长，祝你以后多多拆人房子，这样就会一路高升，就有希望当县长了。苏身后他的两位同事明显听出了我的意思，大眼瞪小眼。苏终于明白了我说话的意思，口里念叨说：“你这是在挖苦我”。我说：“部长，真的，多多拆房，就能当县长”。
　　晚上回到在当地工作的我哥哥家里，问起这个苏局长，是不是就是当年乡上的苏书记？哥哥说，正是。我说，我今天晚上在酒桌上碰到他，他炫耀说他处理了弟弟超生的事。我恨不得给他一个耳光。
　　可是我太委曲求全，当面碰到弟弟的仇人，没有给他一记耳光。越想越气，那天晚上我一夜没有睡好。
　　第二天，见到张罗饭局的朋友。他责怪我在饭局里给苏局长难堪，不给他面子。他说，其实这事，你们家也有关系，事先应该想办法疏通打点，他就不会那样处理你家人。现在你生什么气。
     现在，我那个超生的可爱小侄女，正在外地上大学。我这个小侄女，在她出生的时候，被认为不该来到这个世界，受到让父母倾家荡产的处罚；可是将来，这个超生的孩子，和其他千千万万超生的孩子一样，将成为国家极为宝贵的人力资源，他们不但要养活自己的父母因而减轻全社会的养老负担，而且他们还必然要承担为整个父辈一代人养老的沉重责任。